回外婆家在大巴車上抱著媽媽的小說 [回不去的外婆家]
時間:2020-02-08 09:09:56 來源:星星閱讀網(wǎng) 本文已影響 人
小時去外婆家,大都是過年過節(jié)。母親領(lǐng)著我走兩三里路,去鎮(zhèn)上買好東西回娘家。
若是端午,按照習(xí)俗就要拎上一竹籃子印糕。印糕是老家毛腳女婿上門的必備,也是出嫁女子端午回娘家必帶。這種崧廈產(chǎn)的印糕四塊一條貼在粽葉上,四四方方,糯米面皮包著豆沙餡,上面印紅紋紅字,取福祿壽喜、春夏秋冬之類吉祥四字。印糕的外皮遇冷很容易硬化,我和很多別的孩子一樣,喜歡吃香甜軟糯的豆沙餡,剩下干硬的表皮。印糕帶到外婆家,便被歡歡喜喜、熱熱鬧鬧地挨家挨戶地分送給村里鄰人,大家說說笑笑、和氣一團。
若是中秋節(jié),自然少不了月餅。那時鎮(zhèn)上多賣中等大小的蘇式月餅,十來個一筒用半透明紙包著。月餅上印紅圓印,有火腿、百果、椒鹽、豆沙等餡。蘇式月餅外酥里嫩,咬上一口,薄薄的皮就一層一層掉碎末,是一種很不利索的食品。我說不上喜歡這種月餅,只是覺得它是團圓的一種象征。
若是過年,那就得拎上雙紙包了。桂圓干、荔枝干用黃色的牛皮紙包著,上面覆一張紅紙,用麻繩包扎,樸質(zhì)、喜慶,用今天的話來說,還環(huán)保。荔枝干尚能輕松剝了殼直接吃,很甘甜。桂圓干就沒那么好剝、方便吃了,得耐心地不粘碎殼地剝干凈,放入水中煮,快起鍋時加入雞蛋、糖。這兩樣?xùn)|西甜蜜蜜的,吃多了就覺得膩,然而過年的歡快氣氛輕易地蓋過了這小小的遺憾。
去鎮(zhèn)上的兩三里地,對年幼的我來說太漫長,走著走著就沒了耐心,記憶卻還分明。有一次,母親把我放在餛飩店里,自己去買菜。她剛走時,我還有點怕生,但當(dāng)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放在我面前時,我就只顧想著餛飩的好。還有一次,母親買了一條很大的魚。她挎著沉甸甸的籃子,帶我走過散發(fā)著木屑味道的鋸木廠、學(xué)校圍墻外的弄堂、窄窄的小橋,往外婆家走去。甚至有一次,還遇到河水被抽干,眾人在挖河泥。聽說人們撿到了不少魚。
若是平常日子去外婆家,母親帶我走的是村北面的那條路。走完村里的石板路、石板橋,是機耕路。經(jīng)過稻田,穿過后村幽靜的小路,是另外一條河和稻田。這條小河彎曲、分叉,滋養(yǎng)著大塊的稻田。每次走在小河的石板橋上,那幾塊石板總是使勁地晃動。這幾塊晃動的石板似乎從未被重鋪過,越到后來晃動得越厲害。走出稻田,會經(jīng)過另一個村子。那里有一座高高的石拱橋。再走過長年堆積著醫(yī)療垃圾散發(fā)著藥水味的衛(wèi)生院、小學(xué)一二年級參加過文藝演出的禮堂、母親年輕時工作過的紡織廠,再望一眼令我向往長大的那所中學(xué),外婆家就不遠(yuǎn)了。
二
外婆家有棵大銀杏樹,通體墨黑。家鄉(xiāng)人管它叫白果樹,樹身要好幾個人才能合抱,樹冠也遠(yuǎn)遠(yuǎn)高出周圍的房屋,赫然獨立。一次我走近它,呆立好久,嘆服它的高大雄偉。從前人們從百官走到崧廈時,好幾里外就能遠(yuǎn)遠(yuǎn)地望到樹冠。它的樹根很深,傳說連著夏蓋山,鎮(zhèn)壓著惡怪。
銀杏樹渾身是寶,它的果、葉等都具有很好的藥用價值。很多人便前來取用。漸漸地,樹干被挖空,樹皮被剝光,露出黃色的肌理。后來,它的身前豎著一塊表征保護(hù)的石碑。但此時樹已干枯,樹冠的枝杈像被雷擊過,只長些零星的葉子。仔細(xì)看,發(fā)現(xiàn)寄生著其他小小的植株,混淆視聽。滿身疲憊的銀杏樹,隱沒在周圍的樓屋間。
外婆去世后,我就很少去那里。銀杏樹,怕是晚景凄涼。
惦記的還有汽酒。
過年時,外婆家的八仙桌上擺滿美味佳肴。錫酒壺里燙得火熱的紹興黃酒,冒著熱氣汩汩地注滿長輩們的酒碗,汽酒就是專門給孩子們喝的了。
汽酒用玻璃瓶包裝,和啤酒瓶差不多大小,瓶壁內(nèi)沾滿氣泡、呈橘色,味道近橘子汽水。添加了酒精,聞起來有股酒味,讓人醉。有時舅舅還沒來得及買,我和哥哥總是興奮地揣著零錢去小店。小店就在大銀杏樹的不遠(yuǎn)處,低矮、陳舊,緊靠人來人往的馬路。房子小小的,開一個方方的木窗洞,里面黑沉沉的,堆放著花炮、黃酒等種類不多的物品,遞出來的汽酒卻充滿歡欣的年味。
三
我外公精瘦、蒼老,聲音微弱。他近視、耳背,晚年更甚??伤朴趯彆r度勢、有經(jīng)濟頭腦,把一家人的生計經(jīng)營得滋潤、富余。
我母親說,三年自然災(zāi)害時,全村只能吃上“花生藤草”和面的餅,家里吃的仍是全米面。他們姐弟三個看別的同伴吃,好奇而羨慕,外公就拿全面的餅跟人家換草餅,讓他們嘗。
小時去外婆家,我看到家東面的矮屋里養(yǎng)很多豬。母豬或站在槽邊吃食,或躺在干草堆里讓小豬吃奶,豬圈里散發(fā)著糞臭味。小豬們粉嘟嘟的,白茸茸的毛又短又稀,小尾巴卷著貼在屁股上,撒歡地滿地跑著,有些皮實的還想沖出豬圈門來。外公還做過豆腐。做好的豆腐拿去賣,留下的豆腐渣就拿來喂豬。他還彈過爆米花。好幾次我都看到外婆家里擱著彈爆米花的工具:黑色、有轉(zhuǎn)環(huán)、圓肚子、很重的裝爆米花原料的主件,生火的風(fēng)箱,和裝爆完的爆米花的****袋??拷@些工具,還能聞到煤炭的味道,讓我猜測別人口中外公的綽號“煤炭佬”是不是源于此。在人們的口氣中,我聽出了他們對外公的褒獎,還帶著一絲絲的揶揄。彈爆米花是要騎著三輪車挨村挨戶去的,有一回還到了我們村。爆米花出爐的一瞬間,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和香味,讓人又害怕又歡欣。爆米花的原料不外乎自家種的玉米、大米以及曬干的年糕片幾種,爆好的爆米花卻是孩子們不可多得的零食。米爆的爆米花還可以加工成凍米糖。外公既到了村里,便捎來了凍米糖。只是打開發(fā)現(xiàn)碎了,還被奶奶埋怨了幾句,我為難得不知該做什么。
后來舅舅把兩層的老屋翻成三層的新房,養(yǎng)過豬的屋子也修葺一新。有一回,我和表姐在新屋的陽臺上,一起聽收音機。在電波的嘯叫聲中,表姐說外公很小氣,連收音機也舍不得聽,怕費電。說完是兩個小女孩的嘻嘻一笑。
我讀高中的一個暑假,在鎮(zhèn)上的新菜場買了大顆的巨峰葡萄,去看望已經(jīng)中風(fēng)多年、坐輪椅的外婆。正午的太陽白花花的,我和外公坐在一樓廚房與衛(wèi)生間通風(fēng)口的長凳上,懨懨地提不起精神。迷糊之間,我聽到坐在長凳另一頭的外公又輕又細(xì)的哼京劇的聲音。那是我第一次、也是最后一次聽他唱,聽著聽著,就睡了過去。
隨著晚輩們慢慢成年,外公越發(fā)瘦弱、老邁,甚至對年輕的一代顯出討好的姿態(tài)。他的視力、聽力越發(fā)差了,好一陣才能分辨出是我在他跟前??墒锹犝f他還是會騎著三輪車出門,后來就不小心摔了。
外公最后的日子是臥病在床的。他再無法做一絲的安排與努力。臥床久了,身上開始長褥瘡,最后被送到養(yǎng)老院去。母親每次去看外公回來,心情都很沉重。她總提起,小時候外公經(jīng)常半夜來給姐妹幾個蓋被子。終于,那年油菜花開時,外公離開人世。聽鄰居說,外公咽氣前,發(fā)出很大的聲音,捶得床板砰砰直響,外面聽得清清楚楚。那日,等我趕到外婆家,外公的遺體已被停在堂前,地上點了油燈。外公穿著老式衣服,嘴上蒙著白布,腳上穿黑布鞋,躺在又窄又薄的老門板上,越發(fā)瘦小。
出喪路上,鑼鼓喧天、炮仗齊鳴,隊伍逢橋便停下來跪拜。外公的孫兒媳攜著女兒,乘著租來的三輪車,每到一座橋才下來跪拜。全程儀式結(jié)束,外公的遺體被送去火化。在焚燒前的等待中,我看到了一堵堵灰暗的外墻上有很多親人召喚往生者回家的句子,大都是孩子稚嫩的筆跡。
四
我還小的時候,外婆梳發(fā)髻,精神又慈祥。偶爾奶奶會與我說起她。從奶奶那里我才知道,外婆是抽煙的,還去討人家產(chǎn)后的衣胞吃。言語間,奶奶默許了外婆抽煙的習(xí)慣,但對她吃衣胞頗有微詞,意思是大可不必如此保養(yǎng)。
有一回我和哥哥兩人從外婆家回來后,奶奶問外婆是不是做了桂圓燉雞蛋給我們吃,她居然這么了解外婆。而我父親去外婆家,不敢買好點的香煙,怕她去換便宜的。外婆去世后,每回上墳,父親總要點一支煙在她墓前。我們仿佛都看到外婆抽著煙怡然的樣子。
笑吟吟的外婆,與舅媽的關(guān)系并不親善。后來外婆中風(fēng)坐輪椅,油亮的發(fā)髻不見了,剪成齊耳短發(fā),頭發(fā)變得灰白、凌亂,隨便夾著一枚發(fā)夾。她的臉也變得松弛、呆滯。
就是那個我?guī)е薹迤咸讶タ此氖罴伲野阉频酱箝T口,把帶去的葡萄也擺在一邊的凳子上,說是也讓鄰居看看,外孫女來看她了。
那年秋天,再次去外婆家。我發(fā)現(xiàn)家門前東南處、隔壁人家的一棵小樹上掛著些小果子,走近一看發(fā)現(xiàn)是柿子。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柿子長在樹上的樣子,忍不住多摘了幾個。回頭看外婆正坐在門口的輪椅上沖著我笑,她是想起了母親小時候玩耍的樣子,還是想起了她自己曾有過這樣的時光呢?這樣一琢磨,感到人事是何其滄桑。外婆的這個笑容,后來很難從記憶中抹去。
當(dāng)時聽說外婆雖然中風(fēng),胃口其實還很好的,可是似乎并不能吃飽。多年疾病纏身以后,我高考那年的夏天外婆終于離世了。只是那時,還不能很好地體諒母親失去老母親的傷痛。想起早先母親從老家的盒子里拿出一團繩子來,說那是外婆交給她的?,F(xiàn)在亦為人母的我,終于明白這份母女深情。炙熱的夏天,出喪的隊伍湮沒在鑼鼓、炮仗聲里,披麻戴孝的親眷送完了外婆在人間的最后一程。
后來的很多年,外婆幾乎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,發(fā)現(xiàn)我竟然連外婆的姓名都無從知曉。直到外公去世后的那次飯桌上重逢了外婆的娘家人,推斷出她是王家的女兒。外婆去世后的那個春節(jié),我還跟著大舅公去了外婆的娘家村。村子并不遠(yuǎn),步行前往也不覺得費力。走在沿河的泥岸上,看到大塊的田里種著結(jié)實的油菜和嫩綠的麥苗,走著走著就望見河流穿入村子后,被兩邊的房子包圍不見了盡頭,開始想象兒時的外婆是怎樣在這里嬉戲玩耍的。
那次大舅公還帶著我去看了后海。他用三輪車帶著他再婚后比我還小的兒子,我騎著自行車。出村后是一段高高的塘路,兩邊是大塊的海涂田,與塘路落差,顯得田特別低。因為是冬天,顯得蕭條而毫無生機,只有看田的棚里被我們的車輪聲驚動的狗的叫聲打破寂靜。騎在自行車上,冷冽的風(fēng)刮疼耳朵,偶爾路過兩邊落盡葉子的枯樹和已經(jīng)荒廢多時的多孔水泥拱橋,我猜想它們是不是停留在外婆的往事里。當(dāng)橫向的塘路出現(xiàn)在盡頭的時候,地平線上的海天連接在一起,遠(yuǎn)處朦朧的藍(lán)色與灰色糾纏在一起,讓人感到暈眩。那是我第一次親臨人們口中的海涂與后海。站在包圍狀的入???,看到遠(yuǎn)處水面上越來越近的翻滾著的浪跡線上卷來幾只海鳥,潮水匯攏至岸邊,水流成了個巨大的旋渦,停泊的幾艘木船船尾聚集在一起抵擋潮水的威力,水流渾濁急速,令人嘆為觀止。潮水退去,我和我的小長輩下到成片平緩的泥地上,發(fā)現(xiàn)似斷層的泥塊上的泥土不同顏色一層一層地疊合在一起,十分美麗。大舅公看著我們欣喜的樣子,露出快慰的笑容,想必在他的童年應(yīng)該和外婆來這里撿過泥螺、螃蟹的。
在另一個世界的外婆與闊別了17年之久的外公終于重逢,而我則成了一個沒有外婆家的人。那消失的大銀杏樹、汽酒,都成了往事。只有過年飯后舅舅遞過來的熱毛巾,還溫暖著心房。我已經(jīng)有20多年沒有夢見過,那條通往外婆家后門的泥路上躥到腳背上來的五腳蛇。田里不再種著毛豆、番薯和甘蔗,屋邊找不到長刺球的草、背面是紫色的有臭味的心形草葉和用來包粽子的竹葉。村子的河埠頭邊也不再浮著成群鴨子,看不到后門那個眼熟的、變老的婆婆坐在椅子上。周圍新的、陌生的房子越來越多,后門僅剩的低矮的兩層瓦片房陳舊得幾乎倒塌,爬滿籬笆的葡萄藤盡是枯枝敗葉,粗矮的棕櫚樹殘留著、堆積著現(xiàn)在的孩子不再關(guān)注的、開過的、干枯的苞子……